活著——“MH370”中國乘客家屬這一年
那154位中國乘客,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一個享有聲望的畫家團,十幾個從事境外勞務的河北定州農民工,二十多位老年人組成的直銷性質的商務考察團——姜輝母親即是其中一員,以及零散的游客與公派出差者.......命運上的相同處境,將他們的家屬捆綁到了一起。

圖:為張建義寫的日記。
對于他們來說,2014年3月8日,是原有生活秩序崩壞的第一天,也是尚不懂得煎熬為何物的最后一天。正是那天凌晨,MH370——那架載著239人的由吉隆坡飛往北京的馬來西亞航空的客機,與世界失去了聯系。
至今沒有找到任何殘骸。一樁航空史上前所未有的離奇事件,將分散于20多個省市的134個中國家庭串聯到了一起。依照與乘客的關系,他們是父母、子女、夫妻、姐妹.......他們被歸為一個群體,“MH370”乘客家屬。這個群體不僅僅是名義上的。這一年來,他們時常碰面、聚會、一起行動,他們建立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微信群,他們還擁有一個家屬委員會。
某種程度上,將他們擰到一起的,不是所經歷的大致相同的驚惶與痛苦,不是彼此間的噓寒問暖與理解,更不是尚未獲得的賠償款——那些固然是重要的但絕非核心,而是對于同一信念的恪守:親人還活著,那154位中國乘客還活著。
或許在未能深刻了解他們經歷的人看來,這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幻想。但一位叫戴淑琴的高瘦老人說的話具有代表性,“這件事本身就是不透明的東西,如果馬航也好中國政府也好,給一個明確的證據,大家就不這么想了。”戴淑琴妹妹一家五口都在那家飛機上。
他們會向周邊的人求證他們的想法,無論是親友、記者、官員,甚至是為了維穩而經常在場的警察。當他們這樣問時,往往眼神熱切,偶爾還會再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你別說瞎話,潑點冷水也沒關系。”
幾乎沒有遭遇否定的聲音,戴淑琴的鄰居是已知的唯一例外,那是個從未結婚的有些古怪的上海老太太。“早死了,哪能活著啊。”在事發第11個月時候,她終于跑到戴淑琴家說。戴淑琴很不舒服,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快。“我也理解,人家是局外人。”她說,她明白那人是出于好心,意思其實是你不要折磨自己,活得太累。“另一方面,人確實沒死啊。”
他們會分析國際政治。
陰謀論是一切分析的基礎。在廣泛流傳的陰謀論中,美國是事件元兇,而飛機降落在了南太平洋的迪戈加西亞島,那里有美軍軍事基地。但一個叫葉倫的大胖子則認為,乘客已經轉移去了日本的沖繩,理由是中國人跟日本人長得像,“即使在當地有所暴露,外界不易察覺。”山東大爺文萬成堅信,這個事件不是針對某一個情報人員,是國家與國家的軍事技術與戰略的交鋒,是如何應對大面積戰爭的實力測試。
他們深知煎熬的味道。
有一些人還瞞著家里的老人,一位大媽每周探望不知情的老母親時,要強顏歡笑、盡量遮掩,但在吃完飯廚房洗碗時,她想起機上的孩子,眼淚卻滑落下來。一對山西太原夫婦走訪了五臺山、青城山、峨眉山,求卦周易,還找過藏傳佛教的大師,只為問詢孩子平安。許多人至今保留著定期撥打在飛機上的親人電話的習慣,盡管永遠是相同的提示音。他們拒絕“遺孀”、“難屬”等稱呼。“請別這樣寫我們好嗎?”一個戴眼鏡的女人用近乎哀求的聲音問。而在一次群訪進入尾聲時,頭發斑白的老人張偲親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我就是想我的小孫子,別的都不想。”他甚至沒有提及同在飛機上的女兒與女婿。
但某些時刻,那些過往的溫存畫面無需問起,就主動地涌出來。
“他從小就是我帶,我一天帶他出去兩趟。除非下大雨不出去,下雪我們都出去。買點花生,小孩會走道,我就說走,給你花生吃。跟我走十來米,給花生,再跟我走十來米。”在另一次采訪時,張偲親沒再哭泣,但也沒有笑容,他就那樣慢慢地說著,神色平靜地像一潭死水。
“出去的時候就問今兒上哪兒啊,玩滑梯。今兒咱們去哪兒啊,今兒上游泳池。今兒咱們去哪兒啊,今兒去大平臺,就去大平臺。然后就走了......”
依靠
家委會最初的形成,是為了利于提問。那是去年3月家屬們安排在北京的麗都酒店等消息的時候。每天都有發布會,他們心急地向馬來西亞代表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由于官方應對的遲緩、信息處理的混亂,家屬存有太多太多的疑問。但經常發生的情況是,一個焦點還未解決,就被另一個提出的問題轉移了。有人提出,提問需要連貫、有針對性,提前統計好,指定專人負責。
家委會隨之很快發展成不同的組別,包括法律組、技術組、媒體組、生活組、辦公室,并沒有選舉,各人依據特長加入,利用微信聯系。以家委會為核心,這個群體慢慢地有了凝聚力
后來成為“帶頭大哥”的姜輝就是這樣進入的家委會。他是個慷慨仗義又敦厚溫和的北京人。家委會20余名成員中,多是高學歷、英語好的年輕人,42歲的他已算高齡了。但姜輝的一技之長是,他是通訊專業畢業,對于人們最關心的馬航的衛星信號、人為關閉的應答器等問題,他擁有背景知識。
姜輝很快意識到,家屬唯有彼此。前來慰問的朋友,永遠無法感同身受,而與原本沒有任何生活交集的其他家屬,能夠真正實現彼此理解。那154位中國乘客,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一個享有聲望的畫家團,十幾個從事境外勞務的河北定州農民工,二十多位老年人組成的直銷性質的商務考察團——姜輝母親即是其中一員,以及零散的游客與公派出差者.......命運上的相同處境,將他們的家屬捆綁到了一起。
在2014年的五月初從麗都酒店遣散后,新成立位于北京機場附近的家屬溝通與支持中心(他們都叫它空港中心)成了家屬們新的據點。在家屬的描述中,空港中心——在馬航設立的家屬溝通與支持中心,就像一個牢籠,記者被限制進入,沒有電視,沒有盒飯,一度連飲水機也沒有。
一無所獲的搜救與極其有限的信息發布,讓空港中心并未實現原有的意義。家屬們被歸納到一起的問題,形成了47頁A4紙,但工作人員只做轉達。一些問題頗為冷僻,外界一般很難注意,諸如,“馬爾代夫居民撿到的滅火器屬于哪個航班”或者“波音公司即是飛機制造商又是搜索策略小組的成員,為什么至今沒有解釋過MH370是否涉及產品質量與設計缺陷”;另一些問題則凝聚了公共輿論的焦點,“為什么明知折返,還在南海搜救了八天,因此耽誤了寶貴的救援時間?”問題至今沒有解答。
但家屬們仍然主動地投往那個“牢籠”,像是某種自我懲罰的苦行,又像是虔誠的朝拜。空港中心處于六環外,如果從北京南站出發,需要轉四次地鐵,出站后再步行20分鐘才能到,單程需近3小時。一位曾全程隨行家屬的濟南維穩人員不得不嘆服家屬的毅力,一天下來,他的腿走腫了。
空港中心成了家屬們的相聚之所。周一、周三、周五,約定俗成是見面的日子。每逢周五最熱鬧,外地家屬也會趕過來。那個小小的會議室里,充滿了河南、安徽、山東、天津等各地的口音,有些人完全說不了普通話。逢大事發布或者集體活動,能有上百家屬聚集。“那種大家庭的感覺,幾天不見就想。”姜輝說。到場的多是老人,他們不聊一般性的家長里短,除了陰謀論的種種猜想,最多的事情是,“聊孩子以前怎樣,怎么優秀,怎么好。”
他們從曾經社交生活里退場。張偲親對于一切登門慰問予以拒絕。姜輝在好友建立的微信群里不再說話。直到很多天以后,他發現那個群里的其他人也很久沒說話了,他一問,原來朋友們怕惹著他,又建了個新群。
他們唯有彼此,身份與階層的錯位似乎沒有造成任何干擾。61歲的戴淑琴是一個退休工人,姜輝的父親是位廳級干部,按照中國的政治教材,他們是統治階級與仆人的關系;有的人在北京有幾套房子,但一對馮姓農民夫婦住在市郊月租只需50元的棚戶房里…….隨著時光推移,他們的情誼越來越深。這種故事甚至可以像接力棒一樣頭尾相接:天津的一位大爺,幾次來京都給姜輝帶上正宗的煎餅果子;姜輝每趟開車去空港中心,都順道帶上戴淑琴與腿腳不好的大胖子葉倫;戴淑琴沒用過智能手機,另一個家屬就送了她一臺,葉倫花了一個下午教她.......
他們扮演起彼此生活中缺位的角色。戴淑琴的家里,順墻根擺了一溜兒壇壇罐罐,那里面是給其他家屬做的臘八蒜。她是個講究的北京人,大年三十吃餃子不能沒有臘八蒜,她對姜輝說,“你母親沒在家,我弄餡買肉,得讓你和你父親吃上餃子。”她是一位獨居的老人,經常邀請其他家屬來家里做客。
“和家屬在一起,我才會笑得出來。”戴淑琴說,“我平時從來不會笑的。”
這位聲音嘶啞的老人,能夠坦然地談起許多發生在自己身上糟糕的事情,但說起另一位叫的程麗萍的女人,她突然抹起了眼淚。程麗萍因最近一次意外摔成腦震蕩住進醫院,她主動去病房里陪了一天一夜。她想幫丈夫在飛機上的程麗萍省錢,“她倆兒子上幼兒園,護工一天要三四百呢。”她還安慰過意不去的程麗萍,“將來指不定什么時候我還得靠你呢”。去年夏天她在空港中心暈倒,正是程麗萍送去的醫院。
在病房連續的26小時里,戴淑琴一分鐘也沒合過眼,困了就出去抽根煙。但她騙所有人,說夜里坐在椅子上睡了。
她一生都是安分守法的老實人,但在去年7月,她卻頭次被抓進了派出所。那一晚,有十幾個赴京的河北農民工家屬,為省下住宿費,決定在空港中心的地板上過夜。戴淑琴也留下了,她只是覺得,這是一種共同進退的表態,沒有人勸得住她。
留宿沒有成功。大批的警察在深夜時分出現,帶走了所有人。在開往派出所的路上,戴淑琴的手機了涌進了40多個未接來電,都是家屬的來電,被抓的消息在微信群里傳播。次日深夜,戴淑琴走派出所時,讓她驚訝的是,外面站了二三十位家屬。原來頭天夜里,姜輝等幾個就去了派出所外等著。天亮后,更多的人趕來。
“他們進去24小時,我們在門口等24小時。他們出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我們在。要不說是一個大家庭呢!”姜輝說。那是漫長的一夜,幾位開車的人,分批次將所有人送回家。最后一程結束,已是夜里2點。
長夜漫漫,他們唯有彼此。
委屈
文萬成總是顯得與眾不同。有什么不滿他會直接說出來,但他使用“漢奸”、“廢人”這些詞卻完全不會考慮后果。他不喜歡姜輝,覺得他缺少“大將謀略”。他與大胖子葉倫也是死對頭。幾次在空港中心,他差點與其他家屬打起來。
他是那種典型的斗爭經驗豐富的倔強老頭子。隨身攜帶著針孔攝像機,隨時拍攝。哪怕接受采訪時,也將設備對準記者。這個習慣保持五年了,緣于曾經吃過的虧。“因為中國官員說話不管事,你必須把他拿住了。遇上推諉扯皮、野蠻,你到了關鍵時候,在他面前一放,就老實了。”山東老家的干部們都害怕他。這樣的針孔攝像機,他有四五臺。
他時時展露出他的強硬。空港中心成立前,政府下發了文件,承諾屆時會有六個部門的人到場負責。后來,他真拿著那份文件,一一核對。“就是今天咱們先不干別的,我們先對一下人數?”只有他敢那么做。政府方面很尷尬,相關負責人并不在場。
每當問及職業時,他都說是掏糞工。當然,這只是部分的真實,80年代他干過兩年,但他愿意強調這一點。他還會說起他做過乞丐的經歷。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充滿了理直氣壯,似乎這些卑微的過往,證明了他骨子里的頑強。
這個做過掏糞工與乞丐的老人,終于將他的獨子培養為研究生,繼而是優秀的職業經理人,他一家也從貧民區搬入中產社區,接下來還準備裝修別墅,當一切即將圓滿之時,他的兒子上了那架飛機,離家那天,他們甚至沒有好好告別(“我兒子經常出差,我沒拿它當回事”),這一切難道不足以讓一個父親的傷心欲絕嗎?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并非如此。他是采訪中唯一壓根沒有提及自己痛苦的人。
去年4月5日,一位記者采訪他到了夜里一兩點,拖著不走,最后對方忍不住了問他,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清明節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兒子沒死啊。”他感到莫名其妙。后來記者哭了起來,說想起了自己逝去的父親,他還反過來安慰了一番。
他似乎是用言行踐行他的信念。“因為理解不一樣,不是我說活著就活著,你說死了就死了,關鍵是證據,我需要理性地對事件,到底誰在隱瞞。”
在文萬成的講述中,他在事發第一天就保持了冷靜。每天早上打開電腦看新聞是他的習慣,他一向最關注南海、東海問題,那天的新聞頭條是兒子登上的飛機。當家人亂作一團的時候,他卻認為,“這是很正常的劫持事件,看看后面怎么攤牌,是要錢還是換人。”
但在南海耗時一周多的錯誤搜救、馬來西亞軍方錯失MH370折返的雷達信號等消息證實后,疑竇叢生。就像同樣發生在其他家屬身上的一樣,他也逐漸相信陰謀論,“駕駛員為了自殺,不會搞得這么復雜。”作為一個業余軍事愛好者,他在東海、南海問題上的信息儲備,為他的猜想做下鋪墊,“它涉及戰略滲透,中國政府把南海搜了一個遍,對馬六甲海峽、南印度洋,原來軍用飛機無法進入的地方,現在可以名正言順的進去了”。
他曾聯系航空領域律師張起淮,希望集體簽約后啟動法律手段將一些謎團打開。但后來因為姜輝等人的顧慮,最終沒有促成,對于姜輝的不滿正是開端于此,拖累了他找兒子的進展。他覺得家屬們去空港中心施壓是盲目的,是走錯了方向。但為什么他自己也常常去?他愣了一下,解釋說,“去的目的和其他家屬不一樣,我是為了記錄。中國政府表里不一,愚弄我們家屬。”
從去年3月9日抵達麗都酒店那天起,文萬成就開始了他的秘密拍攝。他視這些視頻為珍貴的史料,按照日期與內容做了分類。他對其他人的激動情緒持譏諷態度,“我兒子找到了的話,讓他看看,當初找你的時候,這些人齜牙咧嘴的叫喚。”
他說事發頭幾個月,他沒哭過,“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哭,是七八月份”。
那段時期,他住在北京的賓館里。維穩人員就在他隔壁長期住著。他感到手機也被監控了,一旦確定了采訪,警察總能知道,及時阻止采訪。有時候,他只有帶記者從消防通道上來,像打游擊戰。房里的抽屜趁他不在時被翻過,他的證據是,出門前拍過照。
那一次,他終于哭了。“我感覺委屈。我就是來找兒子,警察把我們按上訪戶來對待。”
中國的維穩體系強大且縝密。每一個家屬都有被政府人員盯梢的經歷,有的時候,5個來自不同部門彼此不認識的人會同時出現。而具體的處理手法,因人而異。有些官員,說的話近乎威脅,“不許去北京,你去的話我官兒就丟了。”有時候,他們又會故意釋放錯誤信息,比如安徽的一位家屬買好火車票打算赴京抗議馬方宣布飛機失事,臨上火車前,政府的人告訴他,北京的家屬都已經散掉了,導致他退票,耽誤了一周赴京。
除了去年7月的空港中心留宿事件之外,因為公共場所打橫幅或者一些并無造成他人傷害的激動之舉,都有家屬因此進了派出所。有一對父女因為管理家屬群體社交網絡的公共賬號,而被警方上門帶走詢問。帶來的恐慌是,那個賬號停止更新了近兩個月。
宣傳系統的限制也存在著,而禁令隨著周年的臨近而愈發嚴格。在亞洲周刊2月初為期一周的采訪中,見證至少有4家媒體臨時取消專訪,澎湃網一位長期跟拍馬航家屬的攝影記者被調回上海。時尚雜志通常游離傳統規管領域之外,但GQ雜志3月刊一篇關于馬航的長篇報道被撤了稿。禁令甚至波及到了張起淮——文萬成委托過的那位律師身上,北京的新京報接到禁令,不能出現他的名字,導致該報撤掉了復興航空空難后對張起淮的采訪——那明明是毫不相干的另一起事件。
名義上的家委會早已不再運作了。早在從麗都酒店遣散時,有政府官員在會上向家屬代表說,“家委會從此不存在了,以后一切的決定都是非法決定”。一些家屬還收到了短信警告,“家委會是非法組織。”
或許,以上種種不過是維穩的常態,但在一些家屬眼里,這些收緊的管制進一步夯實了陰謀論的猜測。
等待
世間的悲劇有著多半相似的面孔,但MH370事件的特殊之處是,指向細節的真相尚未浮現。所有的等待,緣于懸而未決,所有的希望,緣于懸而未決。
這一年,姜輝感覺自己明顯老了,臉上出現了很多奇怪的斑,頭發也白了。他也知道身體出了問題,但仍然每晚3、4點鐘才睡覺,“不耗那么晚,不弄得精疲力竭,睡不著。”
他曾是公司里的銷售業務骨干,但這一年,他的業績表出現了拋物線。“我常想,如果我不工作了,我不掙錢了,能把這個事情搞清楚,甚至把人找回來,才是一輩子最值得去做的。原來老覺得就是做了一個多大的單,多有成就感,現在我覺得這個事情要能做好了,人沒白活。”家委會原有的成員,有些人在外地,有些則選擇了淡出,姜輝成了付出最多的那一個。
他用力維系著這個團體的團結,盡量避免最小的爭議,就像在麗都飯店時,大多數家屬排斥媒體,姜輝對媒體持開放態度,但為了考慮他人感受,他只會偷偷摸摸地見記者。像一塊溫潤的玉,他從不和任何人爭吵,談到文萬成,他也會說,“我理解他的初衷。”
他佩服文萬成的勇敢,說自己則像一只把頭扎在土里的鴕鳥。他不敢看母親的照片,不敢收拾母親的證件——這也是他目前沒有找律師的原因,因為難免要觸碰那些東西。事發至今,他沒有再步入過母親的房間。對他而言,那個房間是封存著過往記憶的時光膠囊,能夠重啟的,只有母親本人。
他從未和四歲的兒子說起過這件事。但有一天,孩子突然問他,奶奶什么時候回來。他一下子崩潰了,躲到廚房里哭起來。“我覺得很無助,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那位總念叨著外孫的老人張偲親,感覺這一年特別快,“回想一下什么進展也沒有”,他停了一下,補充道,“過得慢,但感覺快。”
每周一次,他和老伴兒去會女兒家待上兩三個小時,收拾那間空屋子。“掃掃地、洗一洗、透透氣,把電器給預熱一下。”僅此而已,他想著等女兒回來了,還得住呢。屋里的奶瓶、小床,一點沒動,都是原樣。
去年5月,查詢航空保險時,曾代理女兒買機票的人在電話那端跟他聊起來,對方首先確認了他對飛機上的人都活著的堅信,繼而告訴他,事發后多次撥打他女兒的手機,在3月10日曾撥通過,響了三聲。這個爆炸性的信息從此時常在他腦中旋轉,有沒有可能撥錯電話了?不可能啊。既然打了好多次,肯定是回撥,不會按十一個號碼啊。那怎么通了呢?不過,他再也沒有繼續問過那個人。
他說他從來沒有夢到過女兒。他因此感覺,人肯定在,要不怎么一點夢都沒有呢。其他親戚倒是都有夢到過,都是關于歸來的夢,沒人說過不好的夢。
他有著30多年的黨齡,“從小就是共產黨好、毛主席好,文化大革命時,一放音樂就跟著鼓點走”。但這位共產黨員,主動講起怪力亂神的故事,關于一個得了怪病治不好的小孩,最終通過神婆的施法驅逐了體內的邪魔。那故事冗長,他慢條斯理地講了許多的細節,但其中最荒誕的部分在于,神婆將小孩子的肚痛,歸咎于一個車禍而死的亡魂附體,車正是從肚子上壓過去的。
“那個小孩是我的侄女。”他最后說,“這是20多年前的事了。”
多年前他就聽過故事,從未在意。而現在,他選擇相信——因為那個神婆還活著,最近又算了一卦,關于他的女兒。當然,是好消息。
安徽人張建義錯過了女兒的最后一個電話。女兒一家去馬來西亞旅游時打來電話,當時他在樓頂的自家菜園澆水,沒帶手機。
他喜歡自己的小縣城,從來都不喜歡快節奏的北京。女兒來京讀大學、定居的十幾年里,總是邀請他來北京住,他只來過兩次,其中一次還是為了把老家帶了幾個月的外孫女送回來。但去年5月,他在北京城郊住下了,一口氣租了一年房子。從那時起,他恢復了記日記的習慣。日記已經寫了厚厚的3本,“生命不息,尋親不止”,是最常出現的一句話。
他從來不是重男輕女的人。他太愛女兒了,說起女兒剛出生時,“我們生活還不是太富裕,都沒有爐子,女兒的尿布我都是放在腰里頭給她暖熱的。”
老伴兒天天睡不著覺,出現了幻聽,老是聽見女兒的聲音。去醫院一查,倆人都確診重度抑郁。年輕時候,他當過11年的曠工,現在他覺得,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個暗無天日的地下洞穴里。
如果不往空港中心跑,他就悶在出租房里,研究馬航相關的資料,已經積累了一箱子了。有時候,他癡癡地坐在床頭,看貼在墻上的那張世界地圖,琢磨飛機的航線。
他假裝女兒還在身邊。10月31日是女兒生日,他和老伴兒去了女兒的丈母娘家——對方的老頭兒也去世了,三位老人給不在場的人過生日。炒了十幾個菜,還弄了烤鴨,但最后沒怎么吃,“都哭得不行了”。
生日禮物是純金的轉運珠,是他去北京商場里花了幾千塊錢買的。老伴兒代為戴著。他說,女兒運氣不好,要幫她轉轉運。女兒32歲了,但永遠是父親眼里的小女孩兒。父親相信,“小女孩兒出去玩去了,被拐了,暫時回不來。”
信仰
馬來西亞在去年六月曾提出按每位乘客5萬美元向家屬發放預付賠償,目前只有7位乘客的家屬領取。按照蒙特利爾航空公約,賠償的前提是飛機失事造成傷亡,而多數家屬們抱有一種樸素的觀點,領取賠償——不管它是不是以預付的名義,都意味著承認了飛機失事,這與他們的信念發生了矛盾。
馬方的初期事故報告只有5頁紙。“那是我見過的所有的空難報告里最簡單、最敷衍潦草的一個。”律師張起淮說,其他航空事故的報告都有幾十頁到上百頁。
對于家屬們而言,迪戈加西亞島,或者是另外的某個島嶼,是一個由有限的信息、陰謀論、美好愿景與“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中國古老倫理融合而來的存在。親人被關押在島上。小島是希望,也是尋求真相的動力,小島是安慰,也是黑暗生活里的喘息之機,小島是停不下來的冥想,也是夜以繼日的癡迷。小島是懸而未決的審判。圍繞這一核心信仰,所有的信息重新排列。
去年八月初,四名失聯客機的華裔乘客的銀行賬戶存款被人盜提。張建義分析,這其實是家屬在對外釋放的信息。“他們還活著,把這些銀行卡給看守人員了,我把這個錢給你取去吧。”
戴淑琴一度覺得中國的電視臺不對勁兒。“突然就沒了,有沒有可能是一種特異現象?只是可能?為什么電視臺連討論都不討論啊?大氣層里有一股野流,把這飛機卷走了,永遠找不著,那么多飛機呢,弄不好再弄沒一個怎么辦呀?你看電視臺多肅靜。”她想不通,“它不說,一定有不說的道理。”
張偲親總是說,“人肯定在”,但什么時候回來以及怎么回來,不是他該考慮的問題,是劫機者該考慮的問題。他雖然嘴上這么說,但又難免提起那些細節,“飛機上走的時候還有懷孕三四個月的,去年11月份生孩子。有一個79歲的老人,能堅持多長時間?穿著、飲食.......肯定涉及到很多的問題。”
而某些頗為可疑的信息,也被許多老人真誠地相信了。一個住在順義的叫張永利的家屬曾表示,有自稱外交部談判專家的人向他透露,乘客在農歷新年前肯定會回來,“不會讓你們早知道,頂多讓你們提前一個小時知道,到時候上什么什么賓館去見就完了,不會大張旗鼓”。但關于那個人的身份信息,張永利說他不讓說。聽到消息的人都覺得特興奮,他們沒顧得上想這種提前透露的目的是什么,有沒有可信度。
很多家屬甚至覺得,習近平主席的新年致辭中那句“馬航MH370航班失蹤,150多名同胞下落不明,我們沒有忘記他們,我們一定要持續努力、想方設法找到他們”,意有所指,可能暗示將通過外交手段解決。
很多家屬因此疏遠了媒體,“我的孩子快回來了,我沒必要再什么找記者呀,沒必要招惹政府了。省得孩子回來以后被政府整。”1月3日,一家外媒想拍戴淑琴和大家吃飯的鏡頭,她做了大桌餃子,但一聽說有媒體,邀請的家屬只來了一個。
在1月29日馬方宣布飛機失事之后,很多家屬情感上無法接受,他們認為這場宣布得到了中國的許可。但葉倫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假設,“你不是宣布這人死了嗎,它為了打你的國家的臉,有可能把人放回來。管是哪個國家在養著,如果你中國不宣布,它那老養著,也是一負擔。”戴淑琴和他聊了一會,本來是認同他的,但又覺得有點牽強,“可是它達到什么目的了,只不過就給中國一大嘴巴,他干什么事都是有目的對吧?”
姜輝承認,對于一個過于樂觀的假設,即使他內心認為不可能,也不會指出來。“這個感性支柱是他們生活的唯一動力。沒有任何理由去刺激它,去破滅它。”
然而,所有這些,都沒有律師張起淮的一段講述讓人揪心。他提到了文萬成,那個倔強得像石頭一樣的山東老人。
“老人心里的痛苦你是不知道的。我們推心置腹地說話,他都是流著淚的。他說張律師,‘(我)兒子可能不在了,我只能跟你說,跟任何家(屬)都沒說’。因為我從來沒有給過他(人一定)活著這樣簡單的不負責任的話,他才會跟我說。”張起淮還提到,文萬成是殘疾人,他看到了殘疾證。
原來,那個不相信眼淚的老人是虛假的幻象。沒有人知道他的傷悲,是因為他藏起了那個柔軟的自己。他表面上沒有痛苦。他內心的痛苦和任何家屬沒有區別。生命最美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關閉了回憶。他對談論苦難毫無興趣,“那些都是別人的流水賬”。重逢時,他將微笑。在采訪中文萬成從沒提過他的殘疾,他怎么能說出口呢?他是那么強大的一位父親,他用意志維系了整個世界的運轉。
2015年春節前,文萬成開始了新的征程,帶二十幾位家屬去了馬來西亞。他們說,要在離親人最近的地方過年。
小島是希望。
(應采訪對象要求,張偲親為化名。)
責編:xwx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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