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風習習，吳教授緊趁利落，而步態異樣：“常年案頭工作，腰椎不手術治療不行了。”小區里這個咖啡館比鄰著最地道的天津“嘎巴菜”(本地傳統早餐)，人們可以拎著煎餅果子點一杯拿鐵過早。他打著腰封，扶案坐下，水果茶就上來了：“老來這兒寫東西，知道我喝這個。”

　　之前見他都是坐在會場的主要位置上，口音鮮明、講說激昂。任誰看吳仁彪都算一帆風順，而他卻說：“沒什么特別，有那么多人對我好……感恩的心，感謝有你。”

　　履歷上絕對鰲里奪尊：“湖北黃陂一中讀初中是班長，也是我們班第一個入(共青)團的。湖北孝感高中讀書時是班長和學校學生會學習部部長。1985年提前高中畢業免試特招進西北工業大學，五年半時間本碩，還是學生會副主席。然后到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雷達信號處理國防科技重點實驗室讀博士，后來又回到西北工業大學航空宇航學科博士后流動站工作。”

　　1999年初，33歲那年，吳仁彪自美國佛羅里達大學電子與計算機工程系博士后工作期滿回國，躊躇滿志：“渾身都是力氣。”到中國民航學院(現中國民航大學)任教后，在當年在連碩士點都沒有的情況下，帶領的“通信與信息系統”學科成為天津市第二批十個重點建設學科之一。同年10月，他又被破格晉升為教授。

　　吳仁彪先后主持國家杰出青年基金、海外杰出青年合作研究基金、國家重點研發計劃、國家科技支撐計劃、國家863高技術計劃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等16個國家級科研項目，獲省部級科技和教學成果獎13項，授權國家發明專利60余項，發表學術論文300余篇，出版學術專著和英文專著特邀章節11部。中國雷達界首位國家杰出青年基金獲得者、中國民航總局首批特聘專家和民航科技創新領軍人才、天津市改革開放30年十大杰出留學人員稱號，并應邀參加建國60周年國慶觀禮……2020年入選美國斯坦福大學發布的全球前2%頂尖科學家“終身科學影響力排行榜”(1960-2019)和“2019年度科學影響力排行榜”榜單。并于2012年起擔任中國民航大學副校長至今。

　　“1999年一回國，我就被天津市委統戰部作為統戰對象開始系統培養……深入認識了黨外干部如何立足本領域、本行業建言獻策、參政議政，發揮優勢和作。2015年，市委統戰部把我作為天津市人才工作案例，系統介紹了中央和天津市各級組織、統戰部門把我從一名黨外知識分子培養成為一名無黨派人士的過程。”2003年他當選為天津市最年輕的政協常委。2008年至今，他一直擔任全國政協委員，并應邀擔任全國政協信息特邀委員、中央統戰部黨外知識分子建言獻策專家組專家。

　　3歲父親就去世了，貧寒給人的壓力也成為掌握命運的動力。作為育人子弟的教師，在幾十年來的人生經歷中，吳仁彪有頗多感悟：幸福是一種自我感覺;過程比結果更重要;做學問需要一股傻勁……在他看來：“命運是公平的，好運壞運交替來。”

　　他記得，幼年時看著幾畝水田與待插的秧苗，那種無望令人沮喪。而喇叭里響起了某部樣板戲的曲調，吳仁彪開始跟著那個節奏插秧，感覺很快幾畝秧苗就插完了。從此，煩惱的時候音樂就是他最好的陪伴，最愛聽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我還買了迪士尼所有的原聲唱片，沒想到吧?”

　　還有初三那年，他從學校回到家里，碰上公社干部上門罰款——大哥家超生了。那人問這滿壁當糊墻紙用的獎狀是誰的?吳仁彪正在為雪上加霜發愁，干部看了看這個瘦弱的孩子，拿走了錄音機作為罰款抵賬。不過這個人跟他母親講，晚上把錄音機再拿回去，一定不要讓孩子上師范，要上高中，要讀大學……后來公社多次資助他讀高中。吳仁彪至今仍不知道那位早已耄耋開外或者已經走了的老人叫什么，幾十年后，他也許不知道這個當年的“細伢”已經獲得了中國民航那么多第一：

　　首個引進的海外博士后;首個破格晉升為教授;首個國家863高技術計劃項目主持人;首個省部級重點學科帶頭人;首個國家級人才稱號獲得者;首個省部級自然科學獎獲得者;首個省部級創新團隊負責人;首個民航系統博士點的帶頭人……

　　“人生幾十年，有恩于我的人不止一兩個，他們幫我時沒有想過圖我什么。我該知恩圖報，對身邊的人，對培養我、給予我各種機遇和榮譽、使我獲得成就國家。”

　　Q&A

　　還記得最早時坐飛機的情形嗎?您對哪個航空公司印象最深?

　　1994年，他在西北工業大學做博士后，要馬上趕到大連的黑嘴子軍港，參加一個由我負責關鍵技術的海上實驗。那時候正教授坐飛機都還要開介紹信。

　　從咸陽到大連，圖154，比較老，噪音大，座位窄，可是很快就到了。那時也沒覺得民航這個行業日后會跟自己有什么關系。第二次坐飛機就遠了，從北京飛到華盛頓，那是1995年,去參加國際上最高級別的雷達會議，他的論文被評為專題第一名，還沒有宣讀就被引用了。

　　不過有個很有意思的插曲，當時到美國坐的是美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后來就一直坐這家公司的航班，成了它的常旅客會員，一直把它“坐黃了”為止。那么多年的航程積分都沒用上，還覺得有點可惜。后來美西北被達美接收了，20年后兒子要去美國讀書，他想省點錢，看能不能恢復賬號用用那些積分。

　　打電話給達美，對方一步步引導他回答問題，終于不厭其煩找到了他的賬號，積分算數——嚯，老多了，夠往返美國兩三趟的。

　　這件事讓他印象特別深的是美西北雖然破產了，但是很守信譽,而且服務態度特別好。民航企業就應該這樣。

　　您經歷中處處優秀，是不是有自成體系的方法論?

　　說起來也無非是專注，還有我人生路上遇到的很多讓我感恩的好人、好老師、好領導，才會有我今天的成就。

　　我在湖北省黃陂一中讀的初中，剛開始我的成績不屬于特別出類拔萃的。轉折點是在初二的時候，有一次縣初中數學競賽，我考了100分，當時的標準答案都錯了，因為我把因式分解從初中的有理數域分解到了高中的實數域。以后老師就不斷給我壓力，開小灶，后來在地區和省初中數學競賽又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我一直問自己，一次競賽如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因為越來越自信了。

　　讀初中時家在農村，開始英語不行，那就邊放牛邊記單詞，很快趕上來了，后來英語成績一直很好。初三時的英語老師身體不好——胃下垂，往往是她先改我的卷子，然后讓我來改同學們的卷子。到湖北省孝感高中讀高一的時候，有一次英語老師把剛結束的高考卷子拿來考我們，我沒有復習，考了89分——全班第一。

　　1985年，提前高中畢業到西工大首屆本碩連讀教改試點班學習。這個班三年下來淘汰了三分之一的學生。高等數學全用英文授課，教師是蘇步青(著名數學家)的學生孫家永教授，他有一句話讓我記了一輩子：走山路走慣了，走平路就容易。

　　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是我的博士導師保錚院士，他去年剛剛去世，一輩子以做學問為樂，一生公平公正待人和處事，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后來又回到西工大做博士后，合作導師是中國工程院的馬遠良院士，著名航海專家。他們都是頂尖的科學家和好老師。我受教育以來一直是非常平順，有無數人默默無聞幫助了我，讓我感恩至今，終生難忘。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三歲，妹妹剛一歲，兄弟姊妹六個。我得感謝母親，在生活那么艱難的情況下，她一直讓我好好念書，往前走。

　　18年前，我有個研究生家里困難，父親殘疾，想放棄學業，我給了他5000塊錢，不用他還，希望他讀博士。后來這個學生繼續深造，現在非常好。現在，報我的研究生也是窮孩子特別多。

　　在美國做博士后時那樣優越，您為什么選擇回國發展?

　　1996年，跟著一個比較年輕的IEEE(美國國際電氣工程協會)會士和美國總統青年研究者獎獲得者合作，都對我的研究非常滿意，說她們實驗室的門始終為我敞開。

　　1999年從美國回來時，我在美國的稅后收入是4000美金。那時人民幣對美元差不多10:1。而到中國民航大學的工資是1340元，差30倍。按照正常邏輯，在國外混不下去才回國發展。我的答案是：做人要講誠信。

　　我是楊國慶院長(曾任中國民用航空學院院長、黨委書記，后任民航總局副局長)引進民航系統第一個博士后，他同意我不上班就直接到美國深造。我必須先回國履行承諾。

　　回國后天津市的領導和專家對我特別好，為我回國發展提供了很好的平臺。南開、天大的兩位老校長和各位院士評委，在評天津市十個重點建設學科時，我們是唯一沒有博士點但得票最多的單位。兩位老校長和各位院士評委當時并不認識我，但是本著客觀公正和對我的信任投票支持我。這也是我要感恩和報答的。

　　我覺得幸福是一種自我感覺，不是名或利能夠代替的。回國發展，充滿了創業激情和成功機會，能給我帶來了幸福的感覺。

　　作為民航科研工作者，您目前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目前主要研究方向是信號與信息處理技術及其在全球導航衛星系統(GNSS)、雷達、空管和航空安全方面的應用。

　　說起來比較復雜，簡單地理解就像是隱身技術，只有真正搞它的人才能夠知道我們是誰，我們是干什么的。

　　我先后研究過雷達、聲吶、通信、醫學成像、衛星導航、通用航空、智能安保等等，看起來跨度很大，但背后的關鍵技術就是信號與信息處理，大道相通。比如搞雷達成像和醫學成像兩者的原理完全相同。

　　還有通信、導航和監視技術，在別的領域會看成彼此獨立的技術，但在民航空管系統中，依托北斗衛星導航系統，就可以同時實現通信、導航和監視功能。

　　您認為民航在綜合交通發展中地位如何?對綜合交通發展有什么建議?

　　今年兩會前夕中共中央國務院下發了《國家綜合立體交通網建設規劃綱要》。其中“立體”兩個字就是為民航“量身定做”的——鐵路、公路、水運都只涉及地面和水面。規劃綱要的目標是實現“人享其行，物優其流”，實現“全國123出行交通圈”和“全球123快貨物流圈”，“全球123快貨物流圈”這一目標離開民航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民航在實現空地協同國家綜合立體交通網方面具有不可替代性。

　　在高鐵大發展的背景下，民航在旅客運輸總周轉量中的占比仍然在現實中不斷提升——2019年達到33.1%，說明民航共享了綜合交通發展，尤其是“空鐵聯運”帶來的紅利。現在11個機場有高鐵站、11個機場有軌道交通相連、20個規劃建設中的機場都有高鐵站，機場成了綜合交通樞紐。

　　不同運輸方式之間要突出各自的比較優勢，共享綜合交通發展的紅利，共享安全管理理念，共享以旅客為中心的服務理念。

　　您如何理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民航文化之間的關系?

　　中共十七大提出要構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但十八大報告出臺之前，國家一直沒有提出統一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表述語，于是全國各省市先行開展了各地精神表述語的提煉工作。

　　我發現，有7個詞語出現的頻率較高，依次是：創新、求實、和諧、開放、誠信、包容、愛國。不難發現，各地精神表述語很少體現地方特色，趨同性太多，趨同的地方恰恰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從國家、社會和公民三個層面應該體現的。24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表述語出來以后，地方精神就不再提了”。

　　但民航具有獨特的行業文化。我認為民航文化可以歸納為：第一，安全文化，這是民航發展最基本的要求;第二，服務文化，這是民航作為服務行業本質屬性的要求;第三，協同文化，民航是一個由行業內外、國內外諸多運行和管理主體組成的復雜巨系統，其安全高效運行離不開相關主體的協同工作;第四，手冊文化，民航特別強調遵章守紀，因為任何行業標準規范的背后都是有大量科學數據和經驗教訓作為支撐的。

　　您比較喜歡哪座機場?覺得國內航站樓最需要改進的地方是哪里?

　　如果說最喜歡，或者說是驕傲和自豪的，當然是我們的北京大興國際機場。大興機場的航拍圖也入選了慶祝建黨100周年出版的《中國共產黨簡史》，可以說是我們民航人的驕傲。

　　跟世界上最頂尖的航站樓比，大興機場的軌道交通與航站樓一體化設計，把一座機場航站樓建在軌道上，它的輻射能力大幅提升。最后，機場智慧化水平非常高。

　　國外機場航站樓里服務設施很多，喝咖啡聊天呀，看書、休閑呀。一般航班延誤了旅客都比較累和躁，休閑的、坐的躺的地方比較多，有助于疏解情緒。目前國內的候機樓里商業氛圍越來越重，賣商品的地方太多，當然從經營角度上可以理解，但是也不能忽略服務，應該找到兩者之間的平衡。

　　說到《中國共產黨簡史》，今年是建黨百年，作為一名無黨派人士您能談談感想嗎?

　　我是班上最早入團，初中、高中和大學一直擔任校學生會副主席或學習部部長，也一直擔任班長或團支書。沒有入黨，和我在西北工業大學本碩連讀特招班的經歷有關——因為每年同學都不一樣，沒有固定的黨組織。

　　2004年在英國帝國理工大學做國家首批高級研究學者期間，我專門去拜訪了馬克思從生到死學習、生活和工作過的主要地方，包括德國出生地特里爾，求學的地方柏林大學和創辦《新萊茵報》的科倫，工作和革命過的地方包括法國的巴黎和比利時的布魯塞爾，讀書和寫《資本論》的地方英國大英博物館。在認真閱讀了國外和國內出版的兩本《馬克思傳》之后，我認為他是一位非常值得尊重的哲學家。

　　中國共產黨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所以我經常用科研的方法和話語體系來解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科學性與合理性。比如，我們國家經濟制度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無論是計劃經濟還是市場經濟都有各自的優點和缺點，我們等于把市場和計劃經濟兩種模式結合起來了。每年我們國家要召開一個宏觀經濟工作會議，為來年經濟工作定個調，這就是根據當時的發展環境，來動態調節市場和計劃之間的權重，這就是自適應信號處理的基本原理。

　　最有效的方式是根據問題的性質和環境條件，自適應選擇合適的方法或將各種方法融合起來進行處理。這等于用科研的方法解釋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科學性與合理性。(本文作者供圖及龐杰、路濘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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